记忆里的故乡,不到农历的十五,准确的说应该是十一或十二,吃完了晚饭后统统是黑的。晚饭是在日头落山之前吃完,之后母亲会点上煤油灯把碗筷收拾停妥,然后再把我们哥俩儿白天磨破的衣服缝好。现在知道准确一些的叫法是煤油灯,其时我们是叫洋油灯。只有母亲做针线的时候才会调亮一些,通常只有黄豆粒那么大。为了能引针,妈妈必须靠得很近,于是屋子里统统都是一个大大的背影。后来大了一些的时候,村子里的先知弄来了一个叫做瓦斯灯的东西,要一个密封一些的内胆装好瓦斯石,泡在盛着水的茶缸里——当时的茶缸其实就是白瓷口杯,大多印着毛主席头像和语录。但印象里,做瓦斯灯的茶缸统统是掉了很多瓷,好多已经摔出了褶皱,见得里面是发黑的金属,并没有那金光闪闪的像。
瓦斯灯点亮的时候,我有一种到了十五的高兴。
但这个傍晚还没有瓦斯灯,家里把两盏洋油灯全部点亮了,亮光里是闪闪烁烁来来回回的影子。我看到五六个本村的大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,具体的情节不甚清楚了,但知道村里东南岭的苹果园撤场了,大人们把一些物什搬送到我家里来保管。家里很少这样的忙碌,母亲炒菜的时候底下烧火的已经不是我的姥爷或是哥哥,换成了另外一个女人,一个很会烧火的、母亲忙着找盐的时候能够站起来帮着炒两把的女人。
大人们终于坐在炕上开始喝酒的时候,我看到了一条灰黑色的影子,它在炕旮儿和正间还有院子里来回地走来走去。当它在炕沿处摇尾的时候,便有一条腿踹下来,伴着一声“出去”,它便又跑回到院子里。哥哥跑过去抱住了它叫了一声“狗”。
我远远的看着:它是一条很健硕的狼狗,长着尖尖的耳朵和垂下来的尾巴,长嘴里舌头一会儿伸出来一会儿又伸出来。可能因为头一次见了这野兽般的巨物,我很紧张地呆站在一旁,几乎是平视它的脊背。等到烧火的女人也入了席,母亲才弄了一些菜和肉端给我们哥俩儿,摸摸我们的头说慢点吃,把那狼一样的狗撵出去,掩好门去忙别的了。
哥哥和我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吃,把所有的饭菜全都喂了这条狗,而且还把煮好的地瓜偷了出来给它,高兴的时候,我们故意把地瓜抛向空中,那狗便一跃就叼到嘴里去了。
第二天早晨我是在母亲的责骂声醒来的,哥哥已经低着头站在母亲跟前。我则一骨碌趴到窗跟前,看到院子里依然蹲着那条健硕的狗,阳光打在它青灰色的毛上闪闪发光,长长的舌头垂下来,眼睛也分明看见窗棂里面的我。“妈妈给我地瓜,给我地瓜!”我着急忙慌地爬下土炕跑到母亲跟前的时候,哥哥开始哭起来。母亲有没有给我地瓜去喂狗我忘记了,有没有责骂我也忘记了,反正从此之后这狗就留下了。
父亲抽烟的时候和母亲说这狗真聪明,见人从果园里撤了自己居然也能跟了来。并严正地警告我们要离它远一些,他说这是一条远近闻名的狼狗,自从果园里有了它,水果们只被虫子偷吃过。但在我眼里它却全然不似父亲说的那么凶恶,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摸它,还可以拉它的尾巴,终于有一天把手伸到它的嘴里。甚至在农忙的时候,抱着它的脖子睡在刚堆起的草堆上。
在村里属老鼠的的孩子里,我是最小的一个。一条现在看来很不长的胡同里,居然有20多个男孩子,哥哥属于中游年纪,我还是最小的一个。小孩子打架是少不了的,在没有办法竞技只能竞年龄竞发育程度的时候,我总是哪个可怜虫。胡同里的赵大奶奶给母亲说:这孩子长大了是可以唱花脸的,这么多孩子没有哪个哭起来比他的嗓门大,时间长。
在跟着年长的孩子跑的时候被落下了,也算的是一种欺负,或者被推到在地上而且没有人把我拉起来,或者拉起来的时候某处还有隐疼,这个时候一般是要哭一阵的。小孩子之间也有政治,力气大的和年龄大的有特权,玩一些角色扮演的时候他们统统要演八路军,而小一些的没有特权的只能一遍遍地扮演特务。结局必须要被麻肩头拢二背地押了走,拳打脚踢也逃不掉,最后总是要被“枪毙”,其时我会一如既往地大哭起来,“八路军”便在哭声里一哄而散。
自从拥有了这条狗,我的地位一下子就改变了许多。当我走在胡同里的时候,它总是不紧不慢跟在我的周围,即便是大人见了,也先站住,胆战心惊地看着一孩一狗从身边经过,确认我和狗都没有发怒的后,再小心离开。那两三个总是轮流坐庄的八路军司令,也远远投来崇敬的目光,终于小心走上前来,讨好地问我能否可以摸摸它,我同意的时候狗便蹲下,任由他们摸几下脖子上的毛,头转向一边似乎视而不见;不同意的时候,但要有伸手的,狗便把脖子上的毛四外炸开,喉咙里发出一声像极了“no”或者是“goout”的低吼,司令们瞬间不见了踪影。总还是有勇猛一些的,譬如说国庆,也便是开火的时候总是充当先锋的。从他爹看守的大粪场子里牵来了一条大黑狗,也耀武扬威地从胡同里来回走了一遍,司令们也来了兴致,推了大黑狗的屁股向我冲来,因为它的黑,我便把我的狗唤作狼青了(长大后才知道,狼青居然是一个狗的品种)。这狼青似乎根本没看到眼前的这一切,转过头去继续吐着它的舌头,而黑狗在接近我们的时候突然间就踩了刹车,拼命向后倒退,一转身不见了踪影。几个司令面面相觑了几秒钟,也悻悻地走掉。
他们终于还是找来了村东头的一条很大的黄狗,甚至比我的狼青还要健硕,据说是无敌好汉李元霸。于是司令们又推了黄狗的屁股冲过来,而且黄狗也把脖子上的毛四炸了开来。我还是特务一样的怕了,不免又要麻肩头拢二背地被押了走。我本能的反应是一转身就跑——但凡有点面对狗的经验的人都晓得,这是犯了大忌的,这是典型的毁军实而增寇仇。见我怯战,黄狗突然间就甩脱了司令们的拥趸,提速向我扑来……具体狼青是怎么一跃而起瞬间将黄狗扑倒我没有亲见,在确认屁股没有被一口拿下的时候我停下脚步回头观瞧,但见我的狼青把黄狗压在身下,毛发直立,正奋力来回地撕扯。黄狗的声音逐渐从花脸变成小生,从炸雷变成了碗掉在地上。眼见黄狗成了红狗,并且一动不动了,其中一个司令哭着大喊“咬死了咬死了”,并央求我赶紧拉开狼青。司令求特务网开一面了?我也看的呆了,虽然硝烟弥漫中出生入死地扮演过无数次战败被抓,总是未见过面前这种血肉横飞的大场面,慌忙中喊了一声“狼青!”,那狼青居然纵身跳出了圈外,气定神闲地走过来,眼睛仍旧看向了别处,仿佛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。
我终于从胡同里走了出来,一孩一狗走向了原野。渐渐地我的疆土延展到了二道沟和三道沟,我们在刚翻好的新鲜的泥土上追逐田鼠、鹌鹑,甚至抓到过一只野兔;我们在拖拉机扬起的尘土中一穿而过,扬起另外一小撮烟尘;也在无边的草坡上飞奔过去,草的种子和花四处飞溅,蝴蝶蜜蜂慌张遁去。夕阳在农村往往能夕成一个小半天的圆,我在这圆的下弦,抱着狼青的脖子看它把嘴伸在四道沟里咕咕喝水,头顶的彩霞突然间幻化成狼青的样子了。
在这跟着狗跑来跑去的日子里,在这狼青当我幼儿园老师的日子里,我开始长高了一点,皮肤变黑,脚丫子上的皮变厚,一溜烟儿地跑没了影的功夫也渐渐练成。
等到你能一溜烟儿地跑没有了影子,也往往预示着更厉害一些的管辖到来,若要甜加点盐么?愈自由愈束缚么?沿袭着这个规律我开始上小学了。狼青是没有办法陪我读书的,放学的时候我一溜烟跑回家,它便一下子扑上来,两只前腿抱定我的脖子,伸着舌头把我的脸添一遍。说实话我并不十分欢迎它这种欢迎仪式,但又不好意思给它翻脸,就一次一次地被它这般消毒着。
但有个关系还是不得不说的,那就是狼青是属于果园的,果园是属于大队的,大队是属于全村的。虽然它已经成了我的影子,但在我不谙世事的时候,我并不清楚有一天这种隶属关系会把它拿走,换句话说,我和它在我们自己的童话世界里面形影不离,而在大人眼里,就是果园不用它的时候找个人家代为喂养而已。在大人眼里,是没有童话世界的,也不明白一个小孩子的感情有什么可以值得珍惜,抓生产是天大的事情,其他一概用加法和减法来得出一个需要丰收的答案。
当我第一次回家狼青没有扑上来强行抱住我的时候,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,便疯了一样寻遍了它可能去的任意的地方,等到我哭着回到家里,父亲才从外面回来,说了一句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晰的话:狼青是大队的,它的食量又很大,咱家也喂养不起,村里说再不把它送回去,以后没有补贴了。说实话我当时并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道理,但任凭我哭闹,父亲也没有再说什么。这也是我记忆里第一次哭闹的时候没有挨打。
我在二道沟、三道沟四道沟的沟沿上哭泣,那些曾被我们溅起来的花草吓的远遁而去的蝴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没有一棵树或者一只虾能够看的懂我的落寞。夕阳的下弦,空荡荡的,在很大了一些后,读到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这个诗句的时候,我自己趴在书桌上泪如泉涌。
母亲还是心疼我,给我弄来了两只白兔让我饲养,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,同样是四条腿和两只耳朵,那能一样吗?也是大了一些后才明白她的这个想法,兔子是经济动物,吃得少还可以拔毛来卖给村里。再者毕竟也是动物,样子也可爱,或能满足一下狼青留给我的虚空。虽然我无意去埋怨我母亲,但眼前确切的是,狼青走了,兔子来了。
兔子来了也没有使我的睡眠变好,但要闭上眼,梦里面狼青便跑了来,只要有一声犬吠,便顾不得穿好衣服跑到了大门外。
我又在半个月后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消息,狼青没有在果园,也就是说它从果园里逃走了,村子里的人也都不知道它去了哪里,对它来说是我抛弃了它,而它远走了他乡了么?
梦里面的狼青再也不是欢喜的跑了来,而是远远地看着我,眼里露出的是怯意了。我跑过去,它赶紧逃开。再跑过去,再逃开。
我怎么也喜欢不上这只白色的兔子,它没有办法给我在伙伴们中间树立威风,也不可能跟着我一溜烟地跑没有了踪影,挖田鼠的时候它也不能扑将上去一口拿下。相反,它需要我严格的照料:比如放了学便要在水渠的沿上拔些青草,回到院子里蹲下身子,看它红着眼睛一纵一跳地过来细细品味。它是以吃为终极目的的,但要醒来,除了白色的毛之外,身体的其他器官都调动起来搜集有关草的所有信息,它根本没有空闲与我打闹、耳鬓厮磨,除了吃,再也看不出它还有什么其他爱好。但我要一下子捉住了它的后颈,提将起来,四腿伸直表情惊恐,倒还是有几分的可爱。虽然不喜欢,但因为自己一天一天拔的那些草,也觉得不能有谁可以欺负它了。
但它毕竟是兔子,在有些动物眼里,它仅仅是一盘肉而已。黄鼠狼终于来了,奇怪的是,这位黄先生的嗜好竟是大大的不同,它在夜里潜入院子,找到兔子之后并不顶了走,而只是啃破了它的鼻子。印象里兔子好像不会喊叫,被凌辱的时候院子里听不到什么声音。令人讨厌的是,兔子的伤口刚要好的时候,黄鼠狼便来啃一次,如此一来,兔子的鼻子总是血流不止,而且开始溃烂。毕竟心疼,而且对黄鼠狼的这种行径恨之入骨,父亲和我开始守夜,但要听到什么声音便冲出去,手电的光里一条细长的黄影一纵而逝。这几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,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心里面都替兔子担心,心脏像个兔子似得突突地跳的这个比喻,怕不是来源于此吧。
终于一天夜里我将睡未睡的时候听到院子里一声巨响,好像是天上二郎神的哮天犬失足摔落在地,紧接着是一阵低吼和挣扎的声音。我和父亲迅速起身前去查看,一条青灰的影子从墙头闪电一样跳下,并迅速窜至我的跟前,站立以来一把把我抱住。是狼青,它浑身突突地抖着,毛发上面沾满了露水。我兴奋地抱住它哭将起来,我觉得我是一个走丢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母亲。它瘦了不少,我的手已经可以清晰的摸到它的肋骨,我赶紧拿出地瓜和干粮喂它,看着它狼吞虎咽,又觉得它变成了我的孩子。母亲和哥哥也都跑到了院子里,一家人围着狼青,盼着它能讲讲这段时间的经历了。
天亮了的时候,父亲在墙角发现了黄鼠狼的尸体。
从此之后,狼青隔三差五地夜里回来,而我也习惯了在夜里和它相会,以至于从小就养成了熬夜的习惯。
但终于狼青十几天没回来了,终于一个月没回来了,终于再也没有回来。
我终于听到了它的死讯,说是被村子里一个叫“章”的人用绳子勒死,并且吃了肉。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没怎么说话,脑子里想着各种它被绳子勒住的惨状。母亲看着我着急的时候,我就笑笑让她放心。但幼小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强大的仇恨。
两年后,章用刀子捅伤了人,在抓走他的时候,我在三道沟和四道沟之间疯狂地奔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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